
时光像一位迎来送往的主人,恰如莎士比亚所说,对于一个临去的客人,他只不过略微地握握手;对于一个新到的客人,却伸开两臂,飞也似地拥抱。我们的八十年代,好像就是这样来到的。

我在八十年代的开局,是从初中那张窄窄的课桌开始的。
那时,愣头青的我悄悄喜欢上了班上那位叫杜军的女生,她埋头读书的样子,文静清秀、十分耐看,让我生涩懵懂的青春,充满了天真浪漫的喜悦。
当然,结局是糟糕的,我化学第一次测试考了90多分,第二次测试时,竟然掉到了36分,气得那位陈姓老师吹胡子瞪眼,当作全班同学的面,握着拳头不住地敲打讲台,咬牙切齿地说:张同学,你一天到底想啥子……
我在心里叛逆地嘀咕: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,我不想告诉你!
对,这就是整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首歌曲《小秘密》里的歌词。

与个人体验不同,那时社会呼声最高的却是反思和“还原真相”。
我家堂屋高大宽敞,差不多就成我们那条街的“议事厅”。其实,整个七十年代,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跳完忠字舞后,就爱聚到这里来唠叨家国天下的那些破事儿,比如回忆民国时期生活的富足对比六十年代的饥荒,只是乳臭未干的我凑过去时,她们就会赶紧把我这个“共产主义接班人”撵走。
我后来独立思考与批判精神的建立,就是从她们叽叽喳喳议论声中偷师学艺的。
进入八十年代后,忠字舞歇菜了,大妈们的广场舞还没开启,我家的议事厅就显出了少有的人文意义,人们说话不再小心翼翼,我参与旁听也不再被视为隔墙有耳的隐患,但婆姨们从捂开的盖子中抓出来的那些沉坛旧事,渐渐浅薄到提不起我的兴趣。
好在我读书的中学有一座很大的阅览室和藏书丰富的图书馆,那一时期蒙昧初开,新时代的光芒从浑浊的梦幻中冉冉升起,我阅读量突然大得惊人。
泡阅览室已远远满足不了对新时代的探究,三天两头还会窜到学校图书馆去借阅大部头著作熬更守夜地翻看,虽然惺忪困乏,作业欠账,但却也是脑洞大开,甘之如饴。
时间一久,那位带过我英语课又兼任图书室管理员的徐老师就倍感头疼,我成了他眼中不折不扣的问题学生,并以“为我好”的方式,最终封杀了我的借阅权。
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
我们面对一个惊蛰的时代,因为改变带来了迷茫和困顿,阅读才成了思想前行中的探照灯。

八十年代一开始就这么生动,蕴含了一种瞀乱后要改变的力量。正像诗人顾城所说: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要用它去寻找光明。
温故而知新,八十年代非并是七十白驹过隙的忽然而已,他更像是五十年代的冒进、六十年代的狂热和七十年代于无声处听惊雷后,中国社会“道路决定命运”的突围。
寒暑易节,政治的小阳春下,思想冰封的河床开始解冻,卷曲的中国终于愿意向世界摊开真实的自己。
用洞开的平庸拥抱丰富的世界,就像我少年时生涩的暗昧,在现实和幻象之间欲近还羞,矜持忸怩地滑入到世界的镜厅前。
从傲慢与偏见中回首,贫乏中国面对新世界知之为不知,又宛如八十年代懵懂的我们,饱读家事国事天下事,把思想的探照灯打得老远。
当亚当·斯密和凯恩斯们重新走进经济学的著述中后,计划经济开始瓦解,供销的票证制度低调退潮,温饱开始填满往惜空洞的自豪。
“年”教给了我们很多“日”不懂的东西,思想的天花板下,神坛垂幕,悬空的圣殿倾跌,我那正穿乌托邦的国民们,终于忐忑不安地走出被偶像和荒诞支配的岁月。面朝蔚蓝大海,春暖花开……

整个八十年代就像蓄势而发的史诗,既屏息待气,又精悍壮阔,像在雷鸣闪电消失之前,等待着某件大事的发生。
而挣脱精神枷锁的伤痕文学,透过“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”,从而激发起全社会长久而尖锐的反思。
八十年代得以成为异质思维的时代,政治的穿堂风里,每天都会卷过一些自由而生动的词汇:解放思想、拨乱反正、平反昭血、体制改革、破釜沉舟、洋为中用……还有许多内涵生动、震彻人心的句子。诸如不改革死路一条;胆子再大点,步子再快点;还有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……
八十年代注定要成为中国当代史回望后的一个急转弯。
这使我们看到,眼花缭乱的中国社会,就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视升级到了彩电,从单调到多彩,从固态到动态,从困守到突破,从单一到多元,从绿军装到街上流行红裙子,时代的烟火与诗情激昂迸发
唾弃一个旧时代,是为了迎接一个新时代。

这使我们看到,无论是高涨的公共热情还是宣泄性的个人情绪,人们不再拘泥于统属。我们的八十年代,倒像是先秦时代诸子韬略,百家争鸣的回归;又像是民国大师倍出的文化盛况重现。言盈天下,处士横议,气象万千。
进而融贯东西,兼容并包。
整个八十年代都敞开了吐故纳新的胸怀,人们突破政治的夹角,坦然接纳并吸收世界文明的营养。
不只是肖伯纳的苹果与思想、阿基米德与牛顿的力学。从苏格拉底的正义到柏拉图的理想国、从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到黑格尔的辩证法、从海德格尔到萨特的存在主义,还有哈耶克、洛克和阿伦特们都飘洋过海,纷至沓来。
你不得不惊讶于八十年代的学术文风和出版自由,开启了中国社会前所未有的高度。每一座图书馆,都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思想宝库。
正如肖伯纳所说,你有一苹果,我有一个苹果,我们互相交换,也只有一个苹果。倘若你有一种思想,我有一种思想,我们互相交换,就有了两种思想。
中西碰撞,思想的交锋,八十年代的中国,曾迸发出了雷鸣电闪般撼人心魄的亮光。
那时,行进中不断蜕变的中国,虽说也发生了几次急刹车,但民智渐开,越来越多的中国人,选择的却是永不停歇的冲刺。

选择决定命运。我在经历一次人生机遇期的对冲后,开始领略到前途两字的份量。那是1987年初夏,天气炎热,我即将从杭州那所不起眼的学校毕业。
老校长约我到学校操场作了一次开门见山地恳谈,他希望我留校做校刊编辑,因校刊逮属学校团委主管,我唯一条件就是火线入团。
我们在操场上漫谈了2个多小时,独立思想已然丰盛的我,最后鼓足勇气拒绝了,我站在篮球架下看他愠怒远去的背影,内疚的心也升起一股缠绵悱恻的愁绪。
那之后我去了大凉山的野外地质队,穿梭在深山老林的日子,竟然幸运邮购到了戈尔巴乔夫的《改革与新思维》,业余生活顿显丰富充实起来,当工友们忙着酗酒、赌博、嫖阿米子时,我却凿壁偷光,如饥似渴地研读、解构老戈在摈弃斯大林主义留下的政治遗产后,以及对国家前途与命运的取舍……
那之后,我与世界发生的巨大改变,似乎都与这本书所传递的价值观攸关!

恋旧是不朽灵魂对岁月的回忆,当九十年代和新千年在我思想中都渐行渐远时,八十年代却依然在我心里旺盛疯长。
直到许多年后,我在成都清江花园大门口终于见到了我早年心仪的杜同学,虽然岁月在彼此容颜上刻满了沧桑,但她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,而我却成了唤醒她回忆的漫妙引子。
那一刻,一直存留我心底挥之不去的八十年代,终于谢幕了!
八十年代的年轻人,他们的子女大都是八零后,这群合二为一的“八零人”,如今都已成为扛鼎家国天下的栋梁,更重要的是,时代改变的人也必改变时代,他们还将当仁不让地主宰中国社会的未来。
静候佳音,这是我先知般的预言!
此处当有掌声!
2021年7月修改于成都清江花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