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蔡名智油画作品:语文课
我3岁时已能背诵多首唐诗宋词,左邻右舍见我摇头晃脑的模样挺乖,纷纷点赞:“这娃儿是个天才”。父母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师,邻里这么粉,他们脸上自然有光。
天有不测风云,4岁那年,肆虐全国的流行性脑膜炎将幼小的我击倒,那个时代医疗条件极差,父母急上心火,见西医没凑效,就背着我四处访郎中寻秘方,这样折腾了一整年,我要么是在床上,要么是在父母的背上,还因各类药物吃得过多,经常处于迷幻状态。当我渐渐康复时,不但唐诗宋词忘得精光,而且连走路这事儿都得像奶娃儿那样重头再来。
“好遭罪噢”,左邻右舍又纷纷惋叹:“唉,这娃儿可惜了!”
我父母是人随大流的那类人,他们潜意识里也以为我只是有幸拣了回一条命,日后不瓜不傻也会很呆笨,于是我的人生得着他们“无为而治”,我无拘无束地成长,这又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幼年时的笔者与年轻的父母
我刚学会写字那会,总爱在家里的板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上科学家、作家和英雄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词语,父母不明白这其实就是我最初的梦想,是从唐诗宋词里潜滋暗长的鸿鹄之志。
父亲成份不好,每当政治风暴袭来时,就会成为狂躁运动的火力标靶,他的消极避世和圆滑老狡,让家凭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,父亲灰暗的天空自然无法照亮我人生梦想。
但唐诗宋词也不是那么好惹的,那怕它像微风从我心灵深处轻拂而过,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写点自以为美的打游诗,飞叉叉地贴上板壁。父母丝毫不在意我渴望夸奖的眼神,他们总是嗔怪地瞟我一眼,撇撇嘴就撕了下来,板壁上留下我许多梦碎的痕迹。
小学四年级时,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来,我以为我们家遭遇的种种不公,都是美帝国主义和四人帮造成的。有天上语文课,曹姓老师要我们用雄辩一词造句,深揭猛批四人帮。出于对四人帮莫名的憎恨,我的小心机就上来了,模仿大人占便宜的那种口秽,洋洋得意地写道:历史雄辩地证明,四人帮是我的儿女。
曹老师的脸瞬间就塌方了,她把我的作业本狠狠扔上讲台上,粉笔灰溅如狼烟。她当着全班同学面厉声挥斥我:四人帮是你儿女,你支持你儿女篡党夺权,要查你祖宗八代的成份。
我被惊吓到哇哇大哭,那是我学生时代最恐怖的一天!
好在新时代的大门渐渐打开,家庭成份不再是人生原罪,也不再是升学路上的政治羁绊。考入初中后,中国改革开放正式启航,成份论如同糠秕被风吹散……
那时最先复活的就是唐诗宋词,她一直蛰伏在我内心深处,好像只要春雷一炸响,就会生根发芽。只是我们的语文课依然古板,缺少空灵。每篇课文都囿于中心思想,段落大意,甚至连语法修辞、遣词造句都教的老套。有次写春天的作文,我诗兴大发,把葡萄形容为绿色的音符,把麦浪比喻为摇曳的金穗。老师在课堂上调笑说:你天马行空,咋不把瀑布写成流淌的银河呢?
我脸上有些挂不住,心里想,老师,难道这样思想不美么?
人生终将遇到自己的恩师,我也一样。我高中的语文化老师叫杨继昌,没错,天下有两位杨济昌,一位是毛润之的老师,后来还成了他岳父;另一位就是鄙人的恩师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!

杨继昌老师与冯玉娥师母
起初,我并不太喜欢杨老师。他走路的样子很酷,好像从不抬头;他杖策携烟,满袖芳蕤,食指和中指都被薰成了金手指;要命的是,他还把苏轼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中的羽扇纶巾读成了羽扇仑巾,一度成为师生笑谈。
扬老师的确算不上名师,如果把名师比作李白,杨老师就是少陵野老的杜甫,他沉稳内敛,关心时政,颇有家国情怀,这些都像杜甫的风骨。而受唐诗宋词熏陶的我,洽恰在此与他趣味相投。有时在校园碰上,从不理会世界的杨老师,竟然会主动抬起头来向我招呼,问某某新闻看了吗?某某消息知道不?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,社会急剧转型,文化冲突异常激烈,学校有老师手持剪刀守在校门口,专治穿喇叭裤和烫发的学生。唯杨老师仍是一副走路不抬头的样子,从不在学生着装打扮上指手画脚,我们班成为学校首屈一指的时尚特区。
我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思想者,巴尔扎克曾说,一个有思想的人,才是真正力量无边的人。果然,不囿于条条匡匡杨老师,把语文课教出了风采。他的课有盖碗茶的声音、故事会的生动,评书的精彩和历史课的演绎,完全脱离了传统语文教学的窠臼。只当思想扑闪自由的翅膀,才会唤醒学生翱翔的意识。
我突然发现作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升,有次暑期作文,我一改学生时代一以惯之的“抒情赞美体”,用社会微观察的视角,记述了沉渣泛起的乡村婚俗礼金带给父母的困扰、焦虑和打肿脸充胖子的幽怨……杨老师不但打了高分,还给我留言:你很有文学天赋,努力吧!
这是3岁后,我重新获得的巅峰赏识!
人生的时间是限量版的,有些事只有回头看,才会有拨云见日的顿悟。比如父母因血缘关系是没得选的,但老师却不同,恰如司马光所说:“经师易遇,人师难遇”,而有思想的老师,往往比名师更能传递触动心灵的力量。
父母在左,老师在右,我与少陵野老杨继昌的师生缘,就是这样简约而奇妙。他那句夸赞,改变我人生之旅!